正午阳光.pdf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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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正正 午午 阳阳 光光田大壮看见那辆小卧车的时候，正袖着手在村外闲转。当时，阳光很早。很早的阳光下，风却很厉害，嗖嗖直往他的脖子里钻。田大壮站在道边看着小卧车飞一样朝村子开过来，扬起的尘埃从背后超过他，尘粒在阳光里熠熠生辉。起初，田大壮以为是高家在城里当老板的大强又回来了，随脚踢飞一块土疙瘩，吐了口唾沫说：“神气啥，翻了你。”可是今天有些怪，高大强平常坐的是黑车，这回却是红的。田大壮伫在尘埃里，眯起眼睛，就看见小卧车在村口他兄弟二壮的新房前停住了，他眨了眨眼，又看见从卧车里走出来的竟是三壮。“轰”。这一发现足足让田大壮愣了好一会，冰冷的空气冻结了他来不及转换的思维。他听见自己耳朵像蜂鸣乍响，就

2、觉得腮帮子一点点涨大。田大壮迷迷登登往家走，土路荡上荡下，三间土屋摆在十几丈远处，他看到土屋的烟囱里正吐出蛇样的青烟，心里念叨：那么新崭崭的一辆小卧车，鲜红鲜红的，三壮的，竟停在二壮的门口？“这是个事！”他对自己说，“怎么说这都是个事。”田大壮在家门口站住脚。因为他爸田鼓七正坐在门前的石蹲上。在这个冬日的早晨，田鼓七就喜欢静静地坐在自家门口的石蹲上，裹紧棉袄，一点一滴地享受阳光的舐舔，让脸上沟壑纵横的纹路里装满冬日的阳光，哪怕风起的时候，他仍是坐在那里，像柱木雕。其实，田鼓七年轻的时候是这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鼓手。打了大半辈子鼓。农闲的时候，他带领村里十来个小青年操练鼓锣，为的是年节一逞英豪。因他

3、在鼓手中年龄排行老七，人们习惯叫他田鼓七，至于他的真实的大名叫什么连他自己恐怕都记不得了。那时，田鼓七常常是鼓涨着大块肌肉的双臂，把一面四尺大的大鼓敲得震天价响，在他的指挥下，小鼓腰鼓和铜锣紧跟着地动山摇，惊神泣鬼，急时如狂风暴雨，缓时似麋鹿踏雪，重捶如万马奔腾，虚敲似岚岗生月，龙点头、凤摆尾、四季花开、常娥奔月.花样繁多，敲得个个精神抖擞，器宇轩昂，卖着狂傲，逞着威风，显得不可一世。引得围观的姑娘小媳妇们就从四周随着鼓点媚眼飞舞。据说，鼓七奶就是鼓七爷在那时眉来眼去一锤定的音。如今，田鼓七多年未露的威风，已成为活着或死亡的碎片被他丢进了爪哇国？不得而知。反正此时，田大壮从他爸的脸上读到的是一

4、片空白，这段空白把往事演绎得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田大壮咬咬牙帮。“我转了一肚子气。”他对他爸说。田鼓七似乎隐约听到了儿子吐出的那几个字，那语调很沉闷，像脚使劲跺在地上。他没有太多的吃惊，只是打了一个愣怔，眼珠转了两轮，停住了，就专注地盯住了一个地方。坐在温暖的阳光里，田鼓七今天一点也不快活，他经常感到不快活，这种不快活是不需要理由的，其实他已习惯了这种不快活，不快活是他生活的一部分。搁往日不快活的时侯，他并不认真地去想，甚至一任它无休止地疯长，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，问题出在今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，他什么也没想，只是潜意识里挤挤插插塞了一脑袋事，如果仍就闭着眼睛不理会，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，但他还是睁

5、开了眼，他没想看着点什么，只是想让眼球换一种存在方式，他就看见了儿子那气鼓鼓的，涨得像紫茄子似的一张脸。“嗯哈。”田鼓七说，“谁肚子里都有一肚子气。”田鼓七说时，脸上浮出一丝怪笑。这一丝怪笑落在田大壮眼里。“进屋说！”田大壮说。“我嫌炕不热。”田鼓七说。同时仰脸看着太阳。阳光就充满诚意地落在田鼓七的脸上。那神态似乎所有的缝隙都被阳光暖和着。“房子里像冰窖，外头有老爷儿。”“你得进去！我有事说”。“外头好”田鼓七说。他坐着没动，又去看太阳，依旧尽最大的面积吸收热量。“你有啥事就在这讲”。“回去说，走。”“我进不得屋，你媳妇见不得我。我知道。你看不见她早上光烧你屋的炕，不给我烧。我活不长了。我爱在

6、外头瞧老爷儿。”田大壮觉得他的腮帮子胀得生疼，牙齿打起仗来。他俯下身，铁着脸，嘴里呜呜地吼着：“回！”他这么说着的时候，从袖筒里抽出一只手抓住他爸的领子，只一拎，就把他爸放到了门道里面。田鼓七把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，双膝缩进怀里，光影筛落在他的脸上，像极了用舞台脚灯制造出来的凄愁效果。仿佛整个世界已离他远去。“叫他坐着。”田大壮的老婆在灶堂边说。随即拿扫帚准备去扫猪圈的猪食渣。“不怕人笑话，你叫他坐着。”声音凉飕飕的，直扑田鼓七的耳朵。“少插嘴”，田大壮说，“没有你插话的地方。”“猪把食拱倒了。”他老婆说。“寻死呢，刚吃了两口就拱倒了。我眼看着它拱的。”“三壮回来了。”田大壮突然说。田鼓七这回

7、把眼睛睁大了。仰天看太阳时像是要打喷嚏。他对着太阳禁不住“嘿嘿”地笑起来。他笑的时候，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向两边漾开去。他刚想迈步，停住，回转身，又坐到门蹲上：“我坐在这等三壮。外头就是好，外头有老爷儿。”阳光就听话地罩满他的全身。“我去烧炕”，田大壮的老婆说，“外面风高，房子里再不暖和也没寒气。该杀的猪把食拱倒了。”“三壮坐着小卧车回来了。”田大壮又说。“小卧车？”田大壮老婆说。眼睛往上一吊。“你说三壮坐的小卧车在哪？我得去看看。”她丢下扫帚，风一样旋出门。走到街上，她又回头对田大壮说：“你跟咱爸先回。”“啊、啊嚏！”田鼓七终于打出了喷嚏。他抹一把鼻涕眼泪，对着他儿田大壮仍就怪笑。“我坐这等

8、三壮。呵呵。”田大壮“嘿呀”叫着，顿一下脚。他现在毫无办法。他爸不回。他叫不动他。田大壮腮帮子慢慢鼓高，又慢慢瘪下去，“等着瞧，”他对自己说。后来，他把双手又插回袖筒里，好像看一件与已无关的什么事似地瞅着村口。村口有一颗百岁高龄的老槐树，枝干呈灰黑色，孤零零的，风刮起时，它的枝梢七零八落，不久，大壮便看见他老婆扭着胯从老槐树的身后跚跚走回来了。“就是三壮。”她喘着一口粗气，“大学没白上。”她揪了揪嗓子，换口气接着说“想必是发了，要不就是做了大官了”。她的脸红堂堂的像一颗熟透的扁柿子。“新崭崭的一辆小卧车，血红血红的，能照见人儿，把我的脸都照红了。大壮，你看我的脸红不？”田大壮又开始鼓腮帮子。他

9、盯着他老婆。他想在她的瓦盆脸上蒯一巴掌。还没等他从袖筒里抽出手，这时他听见他爸又“呵呵”怪笑两声，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，只骂了他老婆一句：“你的脸红得像只猴屁股。”“你骂我？”田大壮老婆说，眼睛扯成三角形。“你一个男人就这本事？看人一家子高兴的，杀鸡，宰鸭，跟过年一样。你就光知道骂老婆。”“这是个事。”田大壮咬咬牙说。“三壮他忘恩负义，”田大壮老婆说。她忽然觉得很委屈，有一肚子的酸水。“三壮是陈世美。他在县城念书时，我隔三差五给他烙几张饼带着，他到省城念大学，我给他缝褥子，铺的盖的，头顶脚踏，我一手管到底。叫咱爸说，二壮给过三壮一块钱一寸布没有？他迷失祖宗了，把车停在二壮家门口。”“你哭个吊，

10、”田大壮说。这时他觉得他老婆的瓦盆脸怪好看的，像雨打芍药，惹人心疼。”“我说了，这是个事，哭啥。”他走过去给他老婆擦眼泪，让他老婆用胳膊肘给挡了回去。“我看我得去看看。”田大壮说。“我心里冤。”田大壮老婆说，“叫三壮把车开过来停咱家门口。再说，咱爸一直跟咱过。”“爸，你进去等我去叫三壮把车弄过来。”田大壮对他爸田鼓七说。“我也去。”他老婆说。“呵呵呵呵。”田鼓七笑声没落，田大壮已将它卷进风里。田大壮走得急。街道的路面高低不平，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弹跳。猪耳朵帽子随着脚步呱嗒呱嗒扇他的脸。田大壮生气地摘下帽子把它夹在腋下。他昨天刚剃过头，坦出雀青的头皮，青亮亮一颗头在阳光下像个放大了电灯泡，风割

11、着他的脸，显得有些凶悍。他老婆紧扭两胯小跑似地跟在后面。她身子往前扑着，乍式着两手似乎要逮住那颗电灯泡可又怕烫手。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村街。田大壮站在他兄弟二壮跟前。二壮正蹲在门前挽着袖子拔鸡毛，脚 旁放一把杀鸡刀子。他手上沾满血水，他拔一把鸡毛咧一下嘴。他的胳膊冻得红碜碜的，但他很高兴，干得十分认真。风很大，这是村口，村外的野风就从这儿灌进村子里。“怎么，有喜事，又杀鸡，又宰鸭？”大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地故意说。二壮仰起脸看他哥。“嘿嘿”笑了两声。“三壮回来了。”这时他注意到了他哥青亮亮的光头。“哥，大冷的天光着个头，不嫌冷？”二壮说，“看把你冻的。”他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。“我今

12、天火气大。”田大壮说。我心里发烧。”他不看二壮，他侧瞅着那辆红色小卧车。瞅得很仔细，后屁股上连环套着四个圈。它那么灿亮，把周围观看的人群照得像一个个土墩子。他听见他们像看西洋景那样大呼小叫，并且不断发出啧啧的咂舌声。他觉得他又在鼓腮帮子了。“叫三壮出来说话。”田大壮说，“他的牙根”嘣”地响了一下，“谁叫他把车停这儿？谁？”“哥，你看你。”二壮说，又在嘴边呵了呵手。“三壮陪县长到咱乡里开啥扶贫会，县长对三壮说你离家这么近，回去看看。县长下午开完会再一块回省城，三壮就跟司机回来了。他们在屋里喝水呢。”“我问谁叫把车停在这儿？”“还能有谁？”田大壮的老婆说。眼睛眨得像只蜻蜓翅膀，她站在田大壮身后，粗

13、重的喘息吹在田大壮的脖颈上。尖着嗓子怪腔怪调：“都杀鸡呢还能有谁？”“大嫂你看你，有客人呐。”二壮的老婆那时端着洗菜的盆出来倒污水，大壮老婆的话就钻进了她的耳朵。她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，使劲把水泼出去。“杀我自家的鸡，有你参什么言？”田大壮的老婆不再喘气，扬起胳膊说：“你当我眼红你杀鸡？我还杀猪呢。我只问凭啥把车停在你家门口？”二壮老婆说：“三壮爱停在这儿，谁管得着？”田大壮老婆说：“凭啥？三壮上大学穿过你一寸布还是用过你一根线？”田大壮老婆说到这儿觉得她又想哭了，瓦盆脸上的眉眼挤成了一堆。但她硬忍着，压下肚子里的酸水，她接着又说：“对咱爸，你家管也不管，跟旁人一样。你见利贴上见事躲。”二壮的老

14、婆说：“看你说得多亲。咱爸咱爸的。三壮月月寄的钱净给你小子买棒棒糖吃，还故意眼馋我儿子。咱爸大冬天睡凉炕，你多孝敬呀！”田大壮的老婆又开始呼呼地喘粗气。她张口结舌，她说不出话来，只觉得自己嘴里堵了块烂棉花。“我，我，我只问你，凭啥车要停在你家门口？”田二壮老婆说“你有本事把它抬到你家炕上去。”“你放屁。”“你才放屁”。田大壮没有听到两个女人的吵骂。尽管声音又尖又亮，但他没听见。他仍旧站在他兄弟二壮跟前，侧脸看那辆小卧车。“我看得把车弄到村子里去。”田大壮说，“咱爸这会在门口等着呢。”“哥，你看丢人不。”二壮说，他站起来甩手上的鸡毛。但捏住鸡脖子瞪眼看着他哥。“叫三壮出来。”田大壮说，眼睛盯着地

15、上的杀鸡刀。“我今天就是想闹点事。反正车不能停在这儿。”“你不要闹事。”二壮说，“你看你老婆还想动手呢。”“老娘们的事我不管”。田大壮说，“我只跟你说。叫三壮出来。”三壮出来了。他听见门前一片吵嚷，似乎跟他有关，他就出来了。他和大壮二壮相处得不算太亲密，虽然他们是亲兄弟，可自从他考上大学那天起就越发显得疏远。他不明白他的两个嫂嫂为什么在那里互相戳指头溅唾沫。太阳很旺却没有热量，风很冷。他掖了掖大衣领子，走向他的两个哥哥。“哥，”他叫田大壮。“你净给咱爸脸上做呢。”三壮迷惑不解地看看他大哥田大壮，再看看二哥田二壮。“三壮你净给咱爸脸上做。”田大壮又说。三壮说：“县长来咱乡上开会，我熟悉路，陪县长

16、来了。顺便回家看看。”“他来闹事来了。”二壮说。田大壮咬住牙帮子，说：“三壮你把车弄到我跟咱爸那去。”三壮说：“村街上坑坑洼洼的，车不好开。司机在里边喝水，我看看咱爸就走，我二哥偏要杀鸡。”“我马上给你修路，”田大壮说。他在人堆里寻找他老婆，“回去杀猪。”他对她说。田大壮的老婆朝二壮的老婆吐过一口唾沫，蹦蹦虫似地往旁边一跳。“我要杀猪！”她大声说。拧身往回跑。“我没想到我会杀猪。”她在路上这么说。她到门口对田鼓七说：“我去给三壮杀猪。我今天要杀猪。我就说嘛它今个怪怪的，早上才吃了两口就拱食，想挨刀咧。我去杀了它。三壮不由得火气一点点地滋长，这火气从屋子里出来时还是一粒种子，此刻已长成一棵树，被

17、风刮着，呼啦啦地摇撼着他的心。三壮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夹在手上。心跳开始加快，脸上喝过酒一样燥热。他没有马上点火。他抬头看了看太阳。他们兄弟三人都看太阳。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，落在身上的阳光，便如成片成片细密的刺，扎得哪儿都疼。“俺去看看爸。”三壮说。“小卧车也得去。”大壮说。“你不要寻事。”二壮说。“车不去我就动刀子。”大壮说，他已经走近那把刀，用脚踩住。这时有人说，“鼓七爷来了。”只见，田鼓七披着的棉袄斜挂在一边肩膀上，露出对襟白衫，黑色的灯笼裤打了梆腿，挽袖露臂，胸前挎着一面四尺大的大鼓，手中握着如婴儿手臂粗的双槌，一路磕磕绊绊地从村街上走来，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雪花。“三壮啊，你回来咧

18、。”三壮甩掉尚未点燃的香烟，跑上前去。“爸，你这是干什么？”田鼓七眼睛直盯着那辆卧车，呵呵笑得嘴里流出一串口水。“三壮，你把官做大了咧。”三壮说：“爸，那是县长的车，我给县长引路。”田鼓七仍然呵呵地笑着，摆了摆手说：“你哄爸哩，爸心里明镜一样，高家大小子念书出息了，在外面发了财，你如今也把官做大咧。”三壮说：“爸。”大壮说：“快把车弄过去。二壮说：“要闹事咱就闹，谁怕谁？”正在这时，田鼓七忽然把棉袄一甩，双臂猛一挥，只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。他只对着三壮说：“爸今天高兴，就为你玩一把。”他梗着头，一步跨出去，立马腿脚活泛起来，眼睛清亮生辉，脉膊也跳得带劲。像被魔鬼施了诅语，仿佛走进了无人的境界

19、，只见鼓槌时而敲打鼓沿，时而重锤敲下，那悠长的鼓音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兀自撞来撞去，震响一条街。这鼓音从所有的角落往三壮的耳朵里撞，直撞到他的心里，把他的心撞得如旧城墙碎落的瓦片。田鼓七的头脑好像越来越空明，他似乎听到了婴儿呱呱落地啼哭，天庭里女人的呼喊，这种奇妙的幻想呼啸而又狂乱。就在他越敲越急的时候，田鼓七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鼓七奶，她就在尘埃里，柳叶般向他靠近。那不是？可那额头很像，没有一丝皱纹，他在竭力寻觅她过去的容貌。“爸要坐你的车。”田鼓七说。他朝小卧车奔过去。“爸要坐你的车接你娘去！”在田鼓七话音落地的同时，田大壮的老婆手里捏着一把刀子，兴冲冲地在街上喊到：“我杀猪啦！我已经把猪杀啦！”田鼓七奔向小卧车。田鼓七说：“爸要跟你娘享福去呀。”他又一次看悬在头顶上的太阳，阳光就铺满他的面颊。有泪从他干陷的眼窝里淌下来，可他分明在笑。突然，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，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，还能飞，像一只鸟。接着，便趔趄着，像一截枯木一样倒下去，鼓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。那灿烂的笑仍就盛开在脸上。皱纹那么多，那么深，全都填满了正午的阳光.